周翀在珍珠白色的休眠舱中苏醒，弧形穹顶像母体胚胎一般，温柔地压迫着视线。舱室中狭窄得如同蝉蛹，但是，透过逐渐开启的舷窗棱镜，暗红色的光晕在白色舱壁上编织出一束流动的绶带，为这个密闭的空间注入一丝火焰般的温暖。舷窗之外，太阳系那颗铁锈色的行星悬浮在漆黑的夜幕之中，宛如宇宙为新生命打造的勋章。
「这里是烛龙号火星运载飞船，祝贺您即将顺利结束此次飞行。飞船目前已经进入环火星运行轨道，并将于三个小时后降落在昆仑山火星生态基地。降落期间飞船可能产生剧烈颠簸，请避免大幅度活动肢体，同时请务必系好安全带。您自愿搭乘本飞船移民火星，永久放弃返回地球的权利。出行前，您已进行必要的生理和心理评估，并成功通过火星生存环境训练。现在请您再次认真阅读出发前签署的火星永久定居协定。以太集团向火星的开拓者致以最为崇高的敬意。预祝您在火星的生活一切顺利！」
「流程而已。」周翀低声自言自语，试图用这句话来安抚自己焦躁的情绪。
「耐心，耐心，耐心一点就好，就快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指尖继续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好像是在为自己打着节拍。对于传说中的基地，他止不住好奇，脑海中浮现出无数可能的画面：倒扣的巨型太阳能生态穹顶、液态金属打印的银白色实验室、还有那些只有火星低重力下才可能存在的半悬浮机器臂。
「到底会让我做什么呢？」他敲击的手指突然停下，目光又一次飘向舷窗外。除了「昆仑山」这个名字，基地有关的所有信息都属于机密，周翀无法从任何人口中得到任何细节，只能依靠想象来填补头脑中的空白。这种未知的感觉突然让他觉得……口渴。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只咽下冰凉的金属味空气。他想举起手要杯水喝，然后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飞行航程，自然也不会有空乘来为他提供饮料服务。胡思乱想中，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像火星表面随风而起的沙尘，悄然而至。
「反正体力活都是让机器来干，人类在火星上如此珍贵，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我累死。」他压下心头的那点担忧。周翀曾经送过三年多的外卖，虽然他没什么兴趣去继续体会起早贪黑和三饥两饱的滋味，但吃苦耐劳已经成为烙刻在他筋骨里的本能。这里毕竟是火星，是人类文明用科技浇筑在太空中的崭新界碑，是必须依赖智力来开拓的希望之旷野。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掌心沁出微小的汗珠。周翀看着窗外的星球，暗红色的光芒温暖而热烈，心头的担忧又转化成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他觉得整个宇宙都是蓬勃向上的，他的整个生命也是崭新的。在这个崭新的红色星球，一切都会欣欣向荣，一切都能逢凶化吉。他已经来到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过去不会尾随而至，在这里，没有什么历史包袱，也不再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当警报声第三次刺穿休眠仓里的空气，周翀的手指已经深深嵌入在安全带锁扣的金属凹槽里。锁扣的冰冷触感把一种超越物理意义的寒冷从周翀的指尖一直传递到骨髓，让他超脱到这一片嘈杂之外。他想起那个落魄的暴雨之夜，想起半空中悬浮着的青铜色十二面体，他想起梭形飞行器尚未熄灭的灼热尾焰，也想起茶几边碎裂一地的花瓶，和虞美人花瓣上的缓缓晕开的血迹。
警报中自动系统的声线依旧平稳到令人窒息。舷窗外，火星地表正在不合逻辑地幻化，发生拓扑学意义上的畸变。那些本应随机分布的奥林匹斯山的褶皱，以及阿尔卡迪亚平原上的陨石撞击坑，此刻竟在周翀的视野里，呈现出完美的斐波那契螺旋。周翀的指尖悬在温控面板上方，浑身肌肉都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呼吸正在凝结成冰雾，那层三小时前已经蒸发的休眠凝霜，正在以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姿态，在他的关节处，重新凝结成冰晶。
周翀在末梢神经的灼痛中恢复意识，指尖仍嵌着安全带凹槽挤压出来的菱形纹路。警报的锐响声已经沉入到一种焦糖般流动的环境白噪音中，取而代之的是《玫瑰人生》里法语女声柔美而又坚韧的哼鸣。细腻的音符如同涓涓细流一般敲击着他的听觉神经，让他的喉结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滚动，舌尖感受到嘴唇的干裂。
头盔的重量开始变得真实，舷窗外也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深空。柔和的琥珀色光晕中，他看见自己的三重倒影投射在平整的乳白地砖，头顶的雪花石膏上流淌着贝尼尼风格的天使浮雕。那些本应出现的发射架钢铁结构和这片星球特有的赤色粗犷沙漠踪迹全无，而他和他的休眠仓，正矗立在青铜材质的十二面体图腾中央。
「让您自己醒过来，是我失职了。」说话的嗓门不高，有着大提琴弦乐的深情，每个音节都有一种包裹着丝绒般的颗粒感。他直觉认为身后的人具有一种危险的美貌。
赫拉抱着一个平板电脑从休眠仓的背后转出身来，她的声线就好像是一把经历过时间锤炼的银质裁纸刀，清澈但是并不尖锐。周翀的舌尖似乎尝到一股清凉，困扰他的口渴突然消失。那些在警报声中滋生出来的各种疑问，此刻正在被她轻松的话语，如同高手拆解九连环一般从容化解，他很愿意听着这个声音继续讲下去。